文一澄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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回家的路上,车上的音乐电台传来一首忧郁的歌曲,平和悠长。我打开车窗,夏夜的风吹在脸上,凉凉的让人舒服。两个孩子坐在后排打闹嬉戏,似乎这世界里没有烦恼一样。
我一边开车,心里还在想着老梁他们一家人,以及那个新来的聋子技师,不知他们的世界会是怎样的喜怒哀乐。
老梁和媳妇开了一家修脚店,经营洗脚、修脚和按摩等业务,这家夫妻店已经有十年时间。老梁和媳妇老家在陕西汉中,老家农村挣钱不多,于是在当地培训学习了修脚的手艺,但当地因为掌握这门技术的人太多,导致价格被压的比较低,为了挣钱贴补家用,两口子跟着同乡里的一些人来到新疆,开了现在这家店。
老梁喜欢唠嗑,关注各种时事和新闻。第一次见面时就说他喜欢温铁军教授,是一个真正为农民讲话的专家。后来还聊到了刀郎的新歌《罗刹海市》,并讲了这首歌的内涵和前因后果,然后还给我脑补了一下这首歌所讽刺的当下社会风气。
看我愿意听,老梁越说越嗨,有种甩开膀子给人按摩的架势。听老梁说话,既有幽默风趣的一面,也有稍显深刻的一面,但更多的是对社会的不满。比如电视上的专家胡吹牛,说水稻的亩产数量根本不切实际,自己种地出身的还不清楚吗。还有就是觉得社会有太多的不公,比如每个孩子出生时起跑点就不一样,还有官场上一些不好的风气,都在他的攻击范围之内。聊着聊着,就有了抱怨的意思,但老梁毕竟是五十岁的人了,收放自如,看我没接话,就自然的不再说这个话题了。
老梁和我遇到的很多外地来疆打工人不同,他不怎么喜欢新疆,觉得还是老家舒服,直言要不是为了生活早就回去了。
我问老梁,那你在新疆是怎么生活的么?
老梁说之前和媳妇对视了一下,俩人都笑了起来。
哪有什么生活,老梁说,我们在这里没有朋友,最多就认识几个客户,每天不就是两点一线,除了在店里给人洗脚修脚按摩,就是回家休息睡觉啊,谋生而已。
这话说完,两口子相视一笑,像是一种默契的自嘲。
我说,那你这是在新疆挣了钱,还说新疆的不好喽。
老梁笑笑,说老二闺女就是在新疆长大,现在已经要上高中了,大儿子在老家上的学,如今已经在西安参加工作。开店的头些年,我们想多挣点钱,每天晚上都要干到十二点左右才回去,时间久了身体有点吃不消,再加上孩子在家也需要人照顾,慢慢就不再那么拼命了。
聊天时正值夏季的中午,门外老梁的闺女掀开帘子进了店里,四周环顾了一下,把手里的餐盒放在了桌子上,然后进屋洗了洗手又跟老梁和媳妇说了两句话,便走了。
我望着老梁,他看到我在看他。
这不放暑假了么,老梁说,我们让她来店里上班她不愿意,于是就想出了这个办法,每天中午给我们炒菜,一次挣五十块钱。一来是暑假呆在家有个事情做,不至于无所事事,二来体验一下挣钱的不容易。一开始闺女闲工资少,不愿意干,我就让她出去找轻松的,后来转了一圈还是回来了,现在社会哪有挣钱容易的地方。
我说是啊,挣钱都不容易。你们开这个店的收入如何?
老梁顿了一下,没想到我问的这么直接,行走江湖多年的他自然没有正面回答,说养活一家人还是没问题的。
我说一年下来到手能落一二十万吗?
老梁这下没了退路,说十万出头吧,不过这是两个人的活。
我问老梁累不累。
老梁说怎么能不累呢,接着又打开了话匣子。人到这个世上就是来受苦的,像我们这种底层谋生的人,一天到晚都在干活,除了干活就没别的事情,这就是命。你再看看有些人,就是享受的命,我们这样的人可没那命。
老梁说这些话的时候,似乎也把自己的孩子算了进去。好像在他的认知里,有一些打不破的真理和宿命,并且他已经接纳了这宿命,虽然不太甘愿。
我问老梁,儿子在西安的工作怎么样?
老梁说刚工作,一个月两三千块钱吧。这不暑假了,还打算邀请他妹妹过去玩呢,太远了,我们不让,再加上他只有宿舍,又没有多余住的地方。
将来打算呆在新疆还是回老家?我问老梁。
当然是回老家了,呆在这里干啥?老梁反问我。或许再过上十年吧,等老二再长大点,家里还有父母需要照顾,在新疆打工也不可能长久,最终还是要回去生活。现在老家农村也能挣到点钱,种种地也可以上山摘点中药材,老家那边靠这个收入也能支撑。
我看着老梁开的小店,屋里没什么光线也没有开灯,阳光除了从大门能透进来一些之外,再无可进之处了,昏暗到有些压抑。一共也就三四十平米,除了吧台之外还有四个洗脚用的沙发,店被隔成了两层,上一层是用来给客人按摩用的,要爬上二层,需要通过角落里一个坡度极大的自制扶梯,角度陡峭的厉害,人踩上去咚咚作响。
就是这样一个店,支撑着老梁和媳妇还有一家老小的生活,十年的时间并不短。难怪老梁不喜欢新疆,或许跟这个有关,每个外来打工的人对地域的理解往往限于自己所在的那一撮儿天地。背负着家里的责任,在这个阴暗的小屋里除了工作还是工作,又如何指望这样一个人过多的包容生活呢?到此已实属不易,那一刻我更加理解。属于他们的天地里,或许快乐的时间也就是跟客人拉拉家常,抱怨一下命运的不公。
时间过的挺快,我选的48元洗脚套餐已经接近尾声,这是店里最便宜的套餐,但也最实用,也有贵的,但我从没选过。老梁收拾完洗脚盆,我好像也没有了继续呆下去的理由。
为了把生活写出来,我跟人的聊天常常是半随意半刻意的,不被人察觉是最好的。老梁是个丰富的人,但骨子里也有深深的自卑,我怕继续下去聊天对他会成为一种负担,所以及时离开。
后来发现,这样的离开是对的,不然也就没有下次的造访,还能见到阿亮这样的修脚师傅。
一个礼拜后,我又来到洗脚房做客。因为经常走路的原因,时间久了我的脚就会有种疲惫的疼,能被老梁这么拿捏一番,还是要舒服很多。
来到老梁店里,他正在给别的客人服务,老梁媳妇看到我进来连忙去接热水。
谁知这次的按摩师傅是一个陌生人,后来才知道叫阿亮。其实我对于换个人是排斥的,但是事先老梁也没有征求我的意见,就这么直接开始了。
我提醒他下手轻点,但阿亮似乎听不明白意思,旁边的老梁忙做指示,用手掌比划着向下按。
老梁看着我说,阿亮是个聋子,听不见,但是按摩的手法没有问题,从来不偷懒。
我问老梁,怎么店里又添了个新人呢?
老梁说,阿亮之前就认识,最早在一个理疗店共事过,去年在自己店里干过一个月。后来去内陆打工,尝试创业开过烧烤店等,但都没有成功,所以又回来跟着我们干。
你们店也不大,加个人不会亏损吗?我问。
老梁说基本不会,阿亮手法不错,算下来店里收入基本持平,我们可能就是多搭个饭钱。阿亮也不容易,不好找工作,投靠我们也不好意思拒绝。他在店里每个月保底工资三千,残疾人拖欠不得。阿亮今年三十多,没有条件成家,是个独生子,父母健在。聋子干这一行不如盲人,之前阿亮就从店里被一个盲人竞争的没了岗位,盲人能听到客人的需求,并且随时调整手法,但是聋子不行。
我能听明白老梁的意思,但如果在失聪和失明之间选择,我情愿选择失聪,因为至少还可以看到这五彩斑斓的世界。
老梁说当初阿亮家里肯定是没钱,不然独生子肯定也不会耽误治疗拖到现在这个样子,他这种情况怎么成家,也没法养活别人。
我们聊着阿亮,阿亮似乎也知道我们在聊他,不停的用眼睛盯着我,好像在看我的嘴唇说什么。
老梁说他知道我们在聊他呢,但也不会介意。平时在店里给人按摩如果不合适,我们会通过手势告诉他,或者就是手机打字发微信也可以。阿亮这个人干活从来不惜力,但或许是耳朵的问题导致他反应比常人慢,比如从来不知道主动去打洗脚水,都是我们打好了叫他才过来按摩。阿亮的脾气还算可以,但也有倔的时候,比如自认为按摩的手法没问题时,就不太听取我们的意见。他每次按摩都是按时按点,不多也不少,但是有时候顾客不高兴,我就跟他说可以多按摩一会儿,这样顾客一高兴下次还回来,不就赚了么。
我们这个行业盲人比聋子有优势,之前有个盲人也来店里干过一段时间,他只要进屋一次,就再也不会走错。比如上台阶到二楼,只一次他就能记得清清楚楚有多少台阶,每天早上来店里给我们做早饭,我不让,但他非要做,我害怕他触电有危险。客人也喜欢,不管轻了重了什么的,都可以直接沟通,一说他就明白了,但聋子就不行。
老梁这么说着,我这么听着。
我不认识阿亮,我相信他们对阿亮也并不熟悉。我只知道,每个人都是一个独立且丰富的个体,怎么能被忽视?我不知道阿亮怎么看待自己,怎么看待我们对他的议论,哪怕他听不到,也能大概明白。怎么能不介意呢,但他又有什么办法呢?
这个社会或许还并没有富裕到可以完全接纳一个残疾人的地步,所以他在激烈的竞争中无法获得更好的收入,进而无法建立属于自己的家庭。无法成家的遗憾,被人另眼看待的遗憾,以及身体缺陷在生命中一定会留下伤疤,这伤疤无疑也会留在心里。我相信一个人始终是足够敏感的,要么被这伤疤割的迟钝了,要么就在内心的痛苦中挣扎,或沉沦或升华。
我想起了史铁生,但又有几个史铁生这样的人呢,大多数是没有发声能力的。
一个月三千块钱够干什么,不够成家,不够给父母养老,甚至养活自己都有些困难,而这份困难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强化,并不会消解。
老梁说着阿亮的故事,旁边的老梁媳妇、我还有两个顾客听着、评论着,大家边聊边笑成一片,店里显得很是热闹,只有阿亮是安静的。
我不知道梨城还有多少这样的故事。
老梁内心里把自己当做底层民众,也就有着深深地不满和抱怨,在他心里新疆只是个打工和暂时安放自己的地方,或许等以后生活问题解决了就会回到老家,而老家的生活才是他真正向往的。我猜测他向往的并不是老家生活的本身,而是那份受到尊重的主人翁感觉。
车子继续向前奔驰,夏夜的凉风阵阵袭来,却吹不尽这世间的风霜。电台里的歌曲不断更迭,动人的旋律每首都不一样,却唱不尽这人间的是非。